粵韻心聲 可憐褒姒逢君子 黃紹明 音樂與詩歌的結合,出自詩經,詩經內分「風」、「雅」、「頌」三部份,風是各地風謠,所謂「牝牡相誘謂之風」,有教化諷刺的意思。詩經把民間歌謠,按地區分為十五國風,首篇為「周南」,大概是南方音調,亦河南西南一帶之民間歌謠。傳說塗山氏之女始作南音,為南方詞曲音調的根源。古往今來,義正辭嚴都出於正義君子,對不滿的行為和人士俱筆誅墨伐,歌謠亦然,但往往矯枉過正,過猶不及,令被寫的或被唱的蒙上不白之冤,尤其是對風塵女子,傾國尤物,此類「女子」與「小人」大多被同列為「難養」一族。試想褒姒只不過不愛笑,烽火戲諸侯是昏君周幽王的錯,而且周之滅亡,是亡在申侯的勾結西戎,但詩經卻說「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將全部責任歸咎褒姒身上。故此清代詩人袁枚為此等女子抱不平而作詩云:「結綺樓邊花怨春,青溪柵上月傷神;可憐褒姒逢君子,都是周南傳裡人。」不錯,文字的力量,有如利刃毒箭,孔子修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若說人言可畏,那不過是短暫的影響,而文字的可畏,則千秋萬世,而無辜被牽連的,淺則辱其節義,毀其名聲甚至身體,深則令其遺臭萬年。本文便由淺入深,介紹三個像褒姒逢君子一樣的可憐例子。 (一)關盼盼 在《放楊枝》一曲中,有滾花一句:「為免燕子樓頭重步關盼盼」,內裡便大有文章。褒姒所逢君子,是她去世後才遭筆誅墨伐,粵語正所謂「冇眼睇」,可是這位白樂天「君子」,卻在關盼盼有生之年,無意來一個令她不再「樂天」,更令她歸天的憾事。故事是這樣的,關盼盼是唐武寧名伎,色藝俱全,為禮部尚書及武寧軍事張建封的愛寵,白樂天曾作詩讚曰:「鳳撥金鈿砌,楦糟後帶垂,醉嬌無氣力,風裊牲丹枝。」而張建封築燕子樓給關盼盼,金屋藏嬌,共理笙簧,可惜彩雲易散,月不常圓,建封一病不起,獨棄關盼盼於燕子樓,關盼盼為報尚書恩德,閉門獨居,謝絕應酬,拜佛誦經,祈郎冥福,如是十換星霜,一次賦詩呈寄白樂天,以訴衷腸,表達對張建封的思念。白樂天也和詩寄回,和詩之外,另附一詩如下: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只一枝;(註)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死不相隨。 (註)此詩根據「警世通言」,因有其他版本,筆者認同「只一枝」而非其他版本例如「三兩枝」、「四五枝」或「四五枚」,這些版本俱表示「多心」,語不對題了。 一句「一朝身死不相隨」,使關盼盼大失所望,怨樂天不明其意,還作詩譏諷,說張郎既死,卻苦守十年,為何身不相隨?關盼盼悲和一詩: 獨宿空樓歛恨眉,身如春後敗殘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諷道泉台不去隨。 乃絕食而死。這便是白樂天的一大憾事,也是一樁文字的憾事!今日,當我們傾耳聆聽《燕子樓》曲中那幽怨的古腔燕子樓中板時,是否如蘇軾所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那點惘然的感慨? (二)楊玉環 像褒姒一樣,自古以來,皇帝寵幸美女而把國事荒怠,史家必然將責任推諉在寵妃身上,楊玉環又是一例。粵曲《七月七日長生殿》描寫了楊玉環之「華清恩幸古無倫」(李商隱詩),也道出了唐明皇之沉迷聲色,但故事背後,就算是「童子解吟長恨曲」那長恨歌的作者白居易(樂天),也諱言了歷史的真相,詩中所謂「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不盡不實,這位「君子」只寫玄宗與玉環之萬縷情深,美色更令「從此君王不早朝」,卻沒有道出玄宗與貴妃本是翁媳關係,相信很多唸此詩和唱上述曲子的都忽略了這歷史真相。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楊玄瑛女兒玉環被冊封為壽王李瑁(玄宗第十八子)之妃子,夫妻恩愛,新婚只五年,且育有二子,但玄宗自惠妃死後,六宮粉黛無顏色,一次與諸王子及其家眷出遊,見到這「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羞花艷女,驚為天艷,即生家翁奪媳之心,在宦官高力士安排之下,讓玉環出家為女道士,進住太真宮,號太真,為安撫十八王子壽王,乃選四姬送給他,作為補償。而玄宗日夕臨幸太真宮,在開元二十八年迎返玉環。君命難違,一朝被奪君王側,可憐壽王妻,來舞後宮前。天寶四年(745年)封為貴妃,時玄宗年已花甲,玉環才二十七歲。天寶十四年(755年)安祿山作反,玄宗在禁軍護衛下逃往四川,兵至馬嵬坡驛站,將領陳玄禮不肯再行,誣玉環之兄國忠通敵,殺國忠,士兵仍不肯前行,恐玉環日後報復,玄宗不得已讓高力士牽玉環出,自縊於梨花樹下,霓裳羽衣曲舞從此驚破,整件事楊玉環可說是枉死,要是翁不奪媳,何來此一悲劇?是美人的不幸,亦是玉環的不幸!最不幸的是世人認同皇帝此舉「終是聖明天子事」(唐鄭畋詩句),而玉環是死有餘辜。筆者姑丈鄭柱生生前曾作詩「讀長恨歌惜玉環」為她抱不平,詩曰: 情繫美媳世道違,玉環原是壽王妻, 兩兒牽衣哭離母,四姬承旨調宮帷; 明皇恩絕存亡計,太真魂斷馬嵬西, 樂天譜曲歌長恨,換是民間比翼齊。 民間更有同情的傳說,是由宮女代死而楊玉環逃往日本,筆者認為這傳說可能是因為那《紅樓夢》之「馬嵬懷古」詩句:「寂寞脂痕積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把「東洋」視為日本,給楊玉環一個虛幻美好的收場。 (三)潘金蓮 《水滸傳》與《金瓶梅》都是家傳戶曉,流行世代的小說,與《西遊記》並稱為三大奇書,書中故事,十之八九都是虛構或傳聞或假名影射,作為警世寓言。粵劇《武松》全本由打虎、金蓮戲叔、武大遇害、武松殺嫂、大鬧獅子樓、到最後血濺鴛鴦樓,一共十多折戲,都是源出《水滸傳》,本無可厚非,但時光令人深省,這受數百年來千夫所指的潘金蓮,漸漸獲得世人為她發出同情之聲。先說粵劇方面,已故名編劇家蘇翁生前在他自認滿意之作《潘金蓮》一劇中,為她作了半平反,將她「姣婆」甚至武大郎的形象修改,把潘金蓮的愛情生活重編,劇中說潘金蓮嫁給武大郎,因武大郎知其心不在他,又自慚形穢,故而一直是晨妻暮友的處女之身,稱不上淫娃蕩婦,她集嬌羞,渴求真愛,心有千結和手足無措於一身,終於在王婆牽引下遇上了西門慶,才有以後故事的發展。所以筆者說蘇翁為潘金蓮作了半平反。而香港作家李碧華的《潘金蓮之前世今生》一書中,以小說形式,為潘金蓮作了另類的平反,但水滸還是舊水滸。支持這種平反的意識,大概是有人從地方歷史檔案中,找到北宋時的確有潘金蓮和武大郎二人,且亦是夫婦,武大郎是地方官,不但不矮,且英俊瀟灑,潘金蓮是千金小姐,夫婦恩愛,與水滸傳和金瓶梅所說完全兩樣。據說此二書把那地方的後人,不敢武潘相婚,更不敢以金蓮為名。是民間有人與此官有仇而造謠嗎?是金瓶梅作者笑笑生或王鳳洲和水滸傳作者施耐庵或羅貫中誤聽謠言嗎?他們都與官家有怨,能用蔡京父子影射嚴嵩父子,寫林靈素指陶仲文,那麼潘金蓮、武大郎是否另有所指?水滸傳的前身是無名氏的《大宋宣和遺事》和龔聖與的《宋江三十六贊》,此兩本之人物姓名各異,例如盧俊義與李俊義,吳學究與吳加亮等,令人相信人物姓名在水滸傳中很多是假的,正如李卓吾評是「街談巷語」中得回來的。潘金蓮大可能是「隱君子」(不知誰人)所作。施耐庵在自序中說:「傳聞之言無實,無實即唐喪唾津矣;亦不及人過失者,天下之人本無過失,不應吾詆誣之也。」是否欲蓋彌彰?抑或他作書取名時根本不知其遺害之大?張竹坡在《金瓶梅讀法》中說:「潘金蓮不是人」,那麼,她便是蘭陵笑笑生所說的「虎中美女,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金瓶梅詞話)。何日金聖嘆再世(註:金聖嘆批評水滸並修改了七十一回以後的水滸),來一個大筆修改? 《潘金蓮》故事,屬於小說一類,正如班固《漢書藝文志》中所謂「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所道也。」執筆者大多沒有法律上和道德上甚至良心上的責任感,只說「傳聞」而不用「虛構」。否則便不會產生了上述的「後遺症」了。(後記:第二輯30《清明上河圖》詩內另有提及王世貞製《金瓶梅》企圖毒殺嚴世藩) 自古以來,「文字獄」為自己的文字而入獄,或可流芳百世。可是,「文字辱」卻被他人文字所辱,難以「超生」,輕則含恨而死,重則遺臭萬年。要像花蕊夫人那「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詩句一樣(蘇翁在其《去國題詞》曲中引用此詩),反答了宋太祖諷她蜀亡是否因其嬌冶誤君所致,而避免了列入「褒姒」一族,少之又少。絕色每被喻為「傾國傾城」,翰墨不與美人便,奈何?唯有嘆一句「可憐褒姒逢君子,都是周南傳裡人」! 可憐褒姒逢君子 寫於201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