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溝流月去無聲 黃紹明
序: 守舊的人,每愛保舊,可是一些舊物,總覺令人記憶糢糊。還賴舊相部,幾幀四十多年前的黑白相片,引證了對「舊」那千絲萬縷的情意結,再把回憶,寄托在「銀箋」上(書寫在銀白的電腦螢幕上,記識其事,故曰「銀箋」)。 正是: 掇舊修殘費忖思 塵封舊照記當時 無如色褪隨年歲 願借銀箋再寄詞 (一) 上世紀六零年代,香港建築業大盛,從事結構工程設計,為香港設計了不少高樓大廈,最難忘的是為了一所戲院和它那旋轉樓梯的力學設計而到處取經。六零年代末,建築業不景,很多土木工程朋友離港他去,移民外國。而我,轉土為水,負笈他方,進修水資源和水文學。 拖著一件行李,肩負一個旅行袋,拿著一紙學院安排住所的通知書,蹣跚在清靜而凹凸不平的海牙石塊街道上,皮鞋的護跟鐵碼也脫落了(註:那年代的人好將皮鞋底打上鐵碼)。一位善心的青年,遠遠見到我這狼狽的情形,跑過來給我幫忙,指點我要找的地方,行了數步,他不放心,急急跑回來說帶我前去,到了三岔街口,告訴我正確的一條街道後才離去。荷蘭給我第一個印象,便是人性善良,愛好助人。 荷蘭,除了風車外,最著名的是運河,因為它位於詩人和音樂家靈感泉源的萊茵河下游,一條行車的長堤,一邊是海,一邊是低於海平的陸地,而很多地方水陸不分,「造陸」和「運河」都是荷蘭的主要工程課題。於是,有關水的研究,也就聞名於世。 那年,海牙「爹夫」(Delft)大學內,有一科大學以上的水力學和水文學專修課程,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教授和學生。那兒,我認識了一位我們中國人引以為榮的教授,他就是在水資源學上大名鼎鼎的國際水資源協會創會會長,美國依連諾斯(Illinois)大學水力學和水文學教授周文德(Ven Te Chow)博士,他是被邀作特別講座。他應用水力學和水文學理論,配合實驗室的數理演繹,在水源開發、設計、運作和排洪工程設計上貢獻良多。最著名的是主編「實用水文學指南」(Handbook of Applied Hydrology),共二十九章,由上天降雨、蒸發、滲透、地面和地下水流量、水庫工程設計到數理模擬的理論,應有盡有,是應用水文學的大字典。萍水相逢,亦師亦友。從他給我在我的上述書籍首頁簽的中文名字來看,字體瀟灑美觀,充份顯示他的中文根基很深。他1940年畢業於國立交通大學土木工程學系,1948年獲美國賓夕凡尼亞州立大學碩士,1950年獲伊連諾斯大學博士。他創立的國際水資源協會,至今仍是在水資源領域上最有影響力的學會。在他鼓勵下,除了加入他剛成立的國際水資源協會外,還參加了美國水資源協會水文應用技術工作小組,目的是增加專業上的知識和經驗。我們最喜歡相聚在荷蘭海牙的運河橋畔,偶爾來個拍照留念。只可惜如今相片已漸色褪,周教授亦已乘黃鶴西去(1981),這些照片和僅存的一信一聖誕咭,成為引證記憶的珍藏,唏噓此情亦只能從舊物中追尋。想起宋代陳與義「臨江仙」詞中句:「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不勝感嘆!但周教授的教育精神和在水工程學上的貢獻,數十年後,還是值得一再表揚。而他創立的協會為紀念他,每年都頒發Ven Te Chow Memorial Award 給在水資源領域上有貢獻的學者。可以說周教授以學術造福社會的精神,永垂不朽。(註:午橋在洛陽,今借指荷蘭運河橋) (二) 「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石延年的詩句,正好是我和另一位與上述周教授在海牙運河旁一起拍照同學的寫照。他的名字叫Romano,我把他叫作「羅曼奴」,他來自葡萄牙,年紀比我大,是一個典型的性情中人—--重信重義重朋情。荷蘭一別,各奔前程,從此天南地北,但每年聖誕,必互通音訊,他愛用明信片,而我,歲歲不變,都慣用聖誕咭。「長溝流月去無聲」,光陰易逝,不覺數十年。他的明信片和舊照,每年都帶給我一個美麗的回憶。 十多年前,一個秋高氣爽的晚上,一把久違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還自動報上名來,我歡喜若狂,高叫「羅曼奴,你在那裡?」原來他夫婦已到了多倫多,下榻市區酒店,作數日逗留,我急忙相約明天到酒店找他們,這是我第一次上公路駕車南下。當然,為盡地主之誼,首先請他夫婦二人到寒舍小敘,坐談間,我笑問他曾寄給我聞名的葡國奇石灘(Praia da Rocha)名信片,片上的「三熊石」真的像三隻大熊,是崖壁被海水沖蝕而成,身為水文學家,可曾研究防止這些大熊再受沖蝕?他幽默地說(意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看來我們真的是退休了,一笑! 其實,他心中未曾把水放下,前年,他寄給我的明信片,是葡萄牙境內一條古舊大運河,建於十八世紀,目的是將水帶進里斯本。他怕我不懂葡文,還用英文詳加註釋。葡萄牙亦以橋著名,明信片運河上的鋼橋和附近的鋼筋混凝土橋,歷歷在目。去年的是當地傳頌曲句「我的頭髮漸白,而河永遠青春」的Tagus河景。明信片內,他告訴我他已九十一歲了。 如今,荷蘭運河,流水依舊,去不復回。歲月亦如水中流月,一去無聲。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唯有遙寄心聲,互祝安好。(註:水文循環理論中,逝水可經蒸發降雨而復回,但同流逝水同時同地同量復回則難,故李白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仍然成立。) (三) 一本科技舊刊,回憶在腦海奪走了閱讀的空間,心血來潮,不覺拿起舊照。 照片的功能,把「稱名憶舊容」昇華到「見容憶舊情」。一張照片內,一對西人夫婦,和我太太手抱他們的小孩。今日這小孩,已成家立室,兒女繞膝了。相片中的男仕,便是我要寫的「詹美臣」博士(Dr. D. G. Jamieson)。 人生於世,相識很短而能友誼長存的應是可貴,更該珍惜。我逗留英國時間不長,其間有幸協助詹博士發展數學模擬(Mathematical Simulation),根據他在國際及英國水文和水資源刊物上發表的理論,即時電腦預測(Real Time Forecast)河水流入水庫以作防洪和最隹供水決策的指引。工作所需,「星隨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景色常見,泰晤士河外,最難忘的是威爾斯的高山上,那所旅館那時沒有暖氣設備,要看湖與江(River Dee and Bala Lake),可要度個寒宵。Bala湖是威爾斯最大的湖泊,傳說湖中有妖怪居住,在明朗的月光下,湖底還隱約出現一座昔日一位皇帝的宮殿。可惜我沒有親眼見證這種傳說。幾幀舊照中,只見白茫茫的一片荒蕪。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一別十多年後,女兒要赴英讀中學,進入了一所自以為好的學校,當然也來通知博士故知一聲,誰知很快便收到他的來信和學校排名資料,還說他區內已有一所著名女校,為何要去到那麼遠呢?他更得到校長應允收錄,但限時報到,要我立即通知他,以作安排。我急不及待,寧可放棄已繳學費,也不計較學費增加,答允轉校。卻難為了博士化了數小時的車程,從別個城市把女兒接回他家裡,翌日再安排她入學。這樣的朋友,怎能不珍惜呢!女兒在英期間,我夫婦亦順探女之便,專誠拜訪言謝。他夫婦回敬的是一頓豐富的晚餐。「三五盈盈還二八」,月圓月缺,轉眼至今,已有數十年的交情了。(註:「三五盈盈還二八」引用蘇軾“木蘭花” 詞句,三五十五,月亮正圓,二八十六,月滿將缺,借喻歲月過去。) 昔日,李白杜甫的朋情不因短聚而疏淡,我和博士雖無詩詞相贈,但年年必有聖誕咭來往。而博士的多是河景名畫。去年,是他家居區內—--泰晤士河岸的一幅名畫咭。 (四) 「長溝流月去無聲」,轉瞬數十年,相識的海外水資源界朋友,都已引退,甚有離世,但可安慰的是各人的兒女都長大成家,貢獻社會。最後,且以拙筆填「臨江仙」詞作結: 憶昔岸旁留跡影,水源開發群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浮雲相繞聚,談笑盡儒情。 數十年來如一日,舊誼還扣心靈。喜聞兒女各長成。夜闌鴻雁渺,誠訊託天星。 長溝流月去無聲 寫於2012年(附圖順序為周教授署名著作,合照,荷蘭海牙運河。明信片上里斯本Tagus河,運河橋景。聖誕咭上泰晤士河二畫景,和Bala Lak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