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韻心聲 亙古男兒一放翁 黃紹明 提起陸放翁,腦海不禁浮現了「夢斷香銷四十年」劇中一幕幕陸游和唐琬表妹的悲慘情節,歷久才散,散後有如過盡飛鴻,留下聲聲哀怨。 此劇大致分為六場,每場都有令人回味無窮的主題唱曲,尤其是《沈園題壁》,《再進沈園》和備受子喉唱友熱愛的《殘夜泣箋》,更是膾炙人口。而社團唱曲中,隨口說來也有一大堆,例如《沈園會》、《人生長恨水長東》、《唐琬傷別》和《沈園題壁兩斷腸》……等等。我情有獨鍾,最喜愛的還是《沈園題壁兩斷腸》一曲,因為除了音樂及文詞俱佳和因原曲子喉部份太短而將劇中的子喉唱段加入外,整首《釵頭鳳》都以合唱方式表達,不像原版的《沈園題壁》用男口白在音樂襯托聲中唸出來那麼單調。 粵劇和粵曲裡,陸游都被愛情故事所「困」,幾乎都環繞著他和唐琬的戀情,就算是《春娥勸夫》(黃維基撰曲),曲中女主角是陸妻春娥,但也擺脫不了唐琬的影子,至今鮮有描寫陸游其他方面的作品。其實陸游的其他方面是很值得被編撰在戲曲內呢!陸游可以說是對愛情執著,對朋友狂放,對生活自律,對國家忠貞的人,是真正的男子漢。就讓我借用梁啟超詩句「亙古男兒一放翁」為題,介紹他愛情以外的人生點滴吧。 陸游的軼事 (一)正名聲: 陸游像其他文人雅士一樣,愛好結友,飲酒賦詩,藉此舒揚心聲,吐盡心中情懷。有一次,他和王景文等相聚,舉杯賦詠,其間王景文賦詩曰:「直翁未了平生事,不了山陰陸務觀」,陸游聽罷,哈哈大笑說:「我字務觀乃去聲,如何作平聲押了?」眾人聽了,也一齊大笑起來。自此以後,文人們都記得為陸游抱「不平」(不是平聲)了。今天我們唱歌唸白時,請緊記讀正名字的聲調,「觀」是去聲,音「貫」,千萬不要用平聲作「官」音,以免陸游在泉下也笑了起來。 (二)兒孫樂: 雖然他原配唐琬一無所出,但續弦的卻產下六個兒子,可算是「多產」了。六個兒子的名字是虡、龍、子惔、子坦、子布、子聿。紹興三十一年(西曆1161年),他三十七歲,南犯的金兵大敗於采石磯,杭州安定,所以陸游接眷屬到臨安府(即今杭州),那時,他一名兒子剛學寫字,但寫得歪歪斜斜,又粗笨得像繪畫,滿紙蚯蚓,滿紙蚯蚓,無筋無骨;另一兒子則牙牙學語,聲如鶯鳴。他對兩小都很痛愛,於是寫了一篇滿懷親情的詩,名曰「喜小兒輩到行在」,行在指皇帝巡幸的地方,亦即指杭州,能接兒子們一起生活,難怪「喜」上詩題,詩中句云:「阿綱學書蚓滿幅,阿繪學語鶯囀木,截竹作馬走不休,小車駕羊聲陸續,書窗涴壁誰忍嗔,啼呼也復可憐人」,「從今父子見太平,花前飲水勿飲酒」。詩中都是用乳名,阿綱、阿繪是指那一個則不可稽考了。但親情流露,啼呼起憐愛,可見一班,尤其是太平時刻和兒子們花前飲水互樂,不再借酒消愁的意念流露無遺。還有,當他有孫兒時,童心更甚,且看他的「遊戲」詩:「整書拂几當閒嬉,時與兒孫竹與騎」,兒孫滿堂,竹馬同嬉。難怪他到了八十四歲時,還作詩吟詠:「七十人稀到,吾過十四年。交遊無輩行,懷抱有曾玄(即曾孫玄孫)。」夫復何求? (三)養生術: 陸游是一個長壽的人,享年八十有五(公元1125—1210),那年代,可說是壽星仙翁了,他經歷了由北宋徽宗至南宋寧宗前後六個皇帝朝代。他的長壽之道,似是取經於古詩內三個長壽老叟中的兩叟,古詩是這樣的:「古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年各百餘歲,相與鋤禾莠,往車問三叟,何以得此壽?上叟前致辭,室內嫗貌醜。中叟前致辭,量腹節所受。下叟前致辭,夜臥不覆首。」(這古詩是三國時代詩人應璩的「百一詩」集內所載。)陸游有六子,當然不像上叟因妻醜而制房事之故,倒與中和下叟的節制飲食和善理頭部有關。陸游自認是張耒(宋詩人)「粥記」信徒,認為食粥能延年益壽,故作詩云:「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記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食粥,便是瀟灑清淡,注重健康的方法。還有,他好常梳洗(即梳頭和洗腳),自然血氣暢順。雖無其他書籍記載他這習慣,但從其詩中,屢次暢詠,便知這是他習以為常的健康之道,例如:「覺來忽見天窗白,短髮蕭蕭起自梳」和「客稀門每閉,意閒髮重梳」。重梳便是不只一次了。還有洗腳,更是上述長壽三叟所無,他好之愛之歌頌如下:「老人不復事農桑,點數雞豚亦未忘,洗腳上床真一快,稚孩漸長解燒湯。」顧首顧足,養生有道。 陸游的雅事 (一)吟詠: 陸游自言「無詩三日卻堪憂」,自負「今代江南無畫手,矮箋移入放翁詩」。不錯,陸游詩篇至今尚存約一萬首,真是多得驚人,成為我國文化寶庫內一筆豐厚的遺產。陸游詩無體不備,古詩豪健,宋十五家詩選之劍南詩選引言說:「其精采發露,自斑剝可愛」;說詩晬語說他律詩精工,「當時無與比埒」。七絕更有「詩之正聲」之譽。他,總算是一個「不可一日無詩」的文人雅士了。陸游的詩,清新工巧,其豪放雄壯,有如李白,沉鬱頓挫像杜甫,描寫自然又似陶潛。他與尤袤、楊萬里、范成大並稱為南宋四大家,論質論量,還以陸游為首。詞則與辛棄疾齊名,以雄快豪放為主。吟詠是他卓越創作的實踐,他的創作是植根於現實生活,很多詩作中又洋溢著浪漫主義的精神。他詩情豪放,自稱為放翁。 (二)樂遊: 一萬卷獨步江南,輕舟八尺,低篷三扇,陸游可算是占斷江南煙雨。他秉承了「人生如寄」的生命內涵,認為「未滿百年皆是客」,既然是客,就不放過所到之地,好好用筆墨留下記憶。遊蔬圃,便樂吟「貪看忘卻還家飯,恰似兒童放學時」,樂而忘返。無論春天秋天,農村風光,也成為他樂遊吟詠的去處,「園丁傍架摘黃瓜,村女沼籬采碧花,城市尚餘三伏熱,秋光先到野人家」;「村南村北鷓鴣聲,水刺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萬里,卻從鄰父學春耕」。他過靈石三峰,見奇峰奇景而神投,當然少不了他的詩句:「奇峰迎馬駭衰翁,蜀嶺吳山一洗空,拔地青蒼五千仞,勞渠蟠屈小詩中」,景入詩中,更起奇思,情致而幽默。他遊山西村,更寫下了數百載傳誦的名句:「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到了老年,他遊的範圍小了,雖還「眼明身健,茶甘飯軟」,只能作「短艇湖中閒采篿」,來個「有漁翁共醉,溪友為鄰」,寫意情投。 陸游的心事 (一)國事: 北宋「靖康恥」時,陸游才兩歲,雖未懂體驗流離轉徙之苦,國破家亡之悲,但長大後,身在南京,天天想著北宋的舊日山河,醉裡夢裡也不忘光復失地,成為代表南宋愛國人士的精神。在人民的心裡,在學術和教育的角度上,他的愛國行為掩蓋了他的兒女私情,故有「愛國詩人」之譽。可以說他的大半生,甚至一生,都把國家放在第一位。自言「平生萬里心」,「恥復守妻孥」,可見一斑。梁啟超讀陸游詩集有以下四感: 甲、從軍效國之心,至老不衰。從來中國詩家,無不言從軍苦者,獨放翁不同,正如他的「塞上曲」詩中說:「老矣猶思萬里行,翩然上馬始身輕」。梁啟超題詩曰:「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不錯,放翁連在夢中,也來個「更呼斗酒作長歌,要遣天山健兒唱。」 乙、懷念國土,慨嘆民陷胡塵。梁啟超對放翁集中胡塵等字,凡數十見,乃作詩說:「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不錯,大家應記得陸游名句:「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吧! 丙、誇老頌卑,老而彌堅,故梁啟超題詩曰:「嘆老嗟卑卻未曾,轉因貧病氣峻嶒;英雄學道當如此,笑爾儒冠怨杜陵。」是的,陸游自言「壯心未與年俱老」,就是已屆八十二歲之年,猶「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 丁、心憤士人崇尚道學,偏離救國大業。梁啟超有感而言:「朝朝起作桐江釣,昔昔夢誰遼海塵;恨煞南朝道學盛,縛將奇士作詩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歌舞誤國,舞文弄墨,「直把杭州當汴州」,世間難尋「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那時勢不移的崇高氣節了。 (二)文教: 陸游注重文教,他的友人吳伸與其弟吳倫以百萬計創立書樓,教育子弟,陸游義不容辭,為書樓寫文為記,文中希望此風氣推而上之,力可以及一邑、一郡、一道(當時為最大的行政區域),以至謀謨於朝者,都像他的朋友兄弟一樣,那麼便民殷(意指富有)、俗美(好風俗)、兵寢(息兵戎)、刑厝(廢刑罰),則如唐虞三代的盛世可期了。陸游在文中更願百世之後,這種文教精神永遠不滅! 陸游的憾事 (一)唐琬應是他人生的第一憾事,此文開宗明義已提及此乃題外之話,不在此多說了。 (二)宦海浮沉是陸游報國心事上的一大憾事,不知是否生不逢時,抑或是天意合該如此。二十九歲那年,試場應試,竟與秦檜孫兒秦塤相爭,雖然主考官陳元茂公正不偏,給了陸游第一,但卻令秦檜大怒,到第二年殿試時公然將陸游資格取消,還要向陳元茂問罪,幸而不久奸相死掉才罷。但陸游也因此而失掉由科舉取得功名的機會了。直至三十三歲,才為福建寧德縣主簿,三十七歲那年,當樞密院編修官。孝宗即位,賜為進士出身,擢升撿討官,但不久卻被外放,做了很多地方的通判。直至五十歲時,范成大帥蜀而任用為參議官,三年後調職東歸,隨後又被放逐十餘年,全因朝廷主和人士勢大。至七十八歲才任用為修國史秘書監。到了八十二歲,朝廷因對金用兵,拿他來號召,被封為渭南伯。陸游一生,被政界小人所困,難展抱負。每逢節日,「聞歌感舊,尚時時涕淚樽前」,唯有無奈嘆一句「功名不信由天」!(陸游「漢宮春」詞句)他更以梅花喻己,作「詠梅」一詞,其中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真的是言中有物,有節有恨,讀來不禁令人一聲長嘆! (三)河山未復是他一生最大的憾事,正是「三十從軍今白髮,笛裡誰知壯士心」,「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陸游「關山月」詩句)。就算是亙古英雄一放翁,臨終前給兒子們的一篇用詩作的遺囑,也無奈嘆一聲九州未同。他的絕筆詩便是「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奈何! 南宋是一個歷盡屈辱的朝代,儘管陸游力主「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只可惜這朝代以屈辱始,陸游死後數十年,失地未復,遺民淚盡,漢唐盛世難覓,最後亦以屈辱終結,長安難有所始,河山百二還如舊,「雲外華山千仞,依舊無人問」,陸游可說是死不瞑目,此一亙古男兒,也只有在泉下眼睜睜驪山橫岫空自愁,渭河環秀空自流了。最後,以陸游自述一生惆悵而古今同慨的「訴衷情」一詞,作為本篇的收筆: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 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亙古男兒一放翁 寫於2008年(附圖為私藏Cassette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