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而為之—--
———的精神 黃紹明 【此文刊於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日香港中國學生周報。徵文賽高中組第二名】 假若人生觀是一種主義,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的話,那末,「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就是一種人生觀,一種主義,一種生活的藝術了。 不過,藝術的意義,是在發揮思想與感情,主義則需有思想與感情的培養,人生觀的產生,也就基於思想的發展與感情的發抒。是則「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可以說是思想與情感匯合而成! 為什麼「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是一種思想與情感的匯合呢?這種精神,不是一種衝動的作用(Impulsive Process)嗎?真的,大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解釋人的衝動有二:一是佔有衝動,一是創造衝動。「知其不可而為之」,便是一種創造衝動了。但是這種衝動,不是盲目的,失理性的,他仍須要思想的培育與感情的鼓勵才底於成。人類唯其有這種衝動,才能創造意外的成果,所以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主義,正吻合了羅素的學說。 解釋這思想與感情,似乎引用梁任公所提出「做任何事都應有責任心與興味」的說法最為適合,他認為責任心是苦擔,就是一種正確的思想;興味是有趣,就是一種情感,二者調和起來,才是生活的調和。然則,「知不可」,是思想的苦擔,「為之」,卻是發抒樂道的情感,「知不可而為之」,就是一種合理而調和的行為了。不然,有思想而無情感,就缺乏了興味,甚至沒有了信心;有情感而無思想,就缺乏了目標,甚至流於盲目的衝動,因此,「知不可而為」,不能脫離這兩點最基本的原則而奢談,所以說這是思想與情感的匯合,就是這個緣故。 因此,這種思想,絕對不是功利主義,這種情感,也不是盲無目的的發洩。而「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就是明知不可為的事情,但有責任心的驅使,興味的引導,於是撇開了功利的問題而為,甚至明知「任重道遠」,但只有「死而後已」,這才是端的為生活的藝術而藝術的精神。正如約翰生(S.Johnson)說:「生命的職務就是向不通的地方掘去,才有創造新生的希望。」這種越不可為而越為之的勁氣,才是真正有意義的。所以廚川白村說:「即明知是徒然,而還要有希求的心,雖然辛苦,雖然慘痛,但倘沒有這心,人生即無意味,而且會更辛苦,更慘痛。」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早已在無數偉大心靈的生活中輝耀了。生命原是空虛的,但只有這樣創造,才能充實我們的生命!孔子抱了「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胸懷,遊歷諸國,推行仁政,雖然當時是失敗了,但這種精神,終於感動了後人,有誰敢說這是盲目或永遠失敗的呢?國父孫中山先生領導革命黨人,經過十多次的失敗,何嘗不明知實力比人弱,但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終於在武昌舉義,創造了中華民國。國父這種「知不可而為」的精神,就是:「濟,則國家之靈,不濟,以死繼。」靈,就是知不可但又是幹到「死而後已」的寄託。我們又可以由世界的名作家中,知道由抗誘而持志,而產生思想與感情,再而產生「知不可而為」的成果:但丁的神曲,使世人超脫現世的苦悶,進入光明的永生;彌爾頓的失樂園,是說服了人們必須有殉道者的虔誠,才能抗拒撒旦的誘惑,認清航海的方向。……他們一方面持了喚醒人心的志向,一方面表明抗拒魔鬼誘惑的熱情,於是以一種信仰作為精神的最高寄託,而產生了人類思想與情感的共鳴。人們本以為他們的目的在文藝的創作,誰不知這只是他們的「後備」目的,實則他們的本意是在對人類的貢獻(挽救荒唐的人生),縱然失敗了,也算是一種文藝(實則文藝的意義就是這樣),卒至當他們「知不可而為」後,竟會大大的成功了。這些例子,足證「知不可而為」不是不可為的,只要有這種精神,沒有成敗得失的念頭;換言之,他們永遠將成敗放於腦後,寄託在「靈」中,在「信仰」中,他們只知信念與目標,成敗根本是另一件事,「失敗為成功之母」,那麼經驗的總和也是成功,於是素其位而行,安心樂道。所以梁任公說:「知不可而為」的精神,是「破妄返真」的捷徑,可使世界從煩悶至清涼。 不過,世人大多偏偏沒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沒有「天下無難事,人心自不堅」的認識,以及不能放棄成敗或功利的問題而做事。這些人,可以分為三種:(一)「知不可而不為」;(二)「知可而不為」;(三)「不知不可而為」。 「知不可而不為」的人,太怕失敗了,太怕困難了。他們幹一件事,每每恐怕不能達到目的,如果硬幹下去,還怕「得不償失」,於是利用老子的「無為」作理由;其實老子說:「無為而無不為」,他們只盜取了老子思想的皮毛,忘記了「無不為」,實則「無不為」就是「知不可而不為」呢! 「知可而不為」的人,既怕失敗與困難,而又自私,對己有損的,就是舉手之勞也不幹。所以德蒙旦(De Montaigne)說:「如知識使吾人成為懦夫,則知識尚有何用?」不錯,有知識的人,往往抱了「知易行難」的心理,所以孟子說:「……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國父也說,這是思想的錯誤:「思想的錯誤為何?即知之非艱,行之維艱之說也。」這就是對一些思想錯誤「心死」的人,打一支清心劑。 「不知不可而為」的人,比之上兩種人更可怕,整日像熱鍋上的螞蟻,熱滾滾的為名忙,為利忙,拚命去充實其「名利」的生活,於是他們絕不體會「破妄返真」的真諦,行一步,便計較一步,試問有無安寧的一刻?何況天下那有一件絕對成功或失敗的事? 基於上述的理論,我歸納對「知不可而為」主義一個正確的認識,那就是「知不可而為」應有的精神: (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精神—--就是說,「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不胡亂猜度,不胡亂先定其成敗,不事先有了成見,不自私。有了這種精神,人生甚至世界也會從煩悶變得清涼! (二)「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的精神—--就是說,「知其不可而為之」,是擇「義」而為的精神。不義則不為。本來無適無莫,是「無可無不可」,但合於義的,就「無可無不可而為」,便是「無所謂成,無所謂敗」,「帶著輕快的心情而為之」了。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這個「義」字,真是「所欲有甚於生者」了。所以這種精神,能使世界由邪惡而進入至善的境界! (三)「知難行易」的精神——約翰生說:「最難設計的工作,做起來最容易。」就是「千古艱難唯一死」,但如果是「義」的,就從容赴義,又何其容易?國父說:「能知必能行,不知亦能行」,就是「知不可而為」的精神的剖析了。拿破崙說得好:「法國字典中沒有難字。」那麼,「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中也沒有難字了。所以這種精神,便是創造的精神,能使世界從落後而進入文明! (四)「持志」、「抗誘」的精神——持志與抗誘,是使兩種思想合而為一種的精神。換言之,「知其不可而為」就是「持其志毋暴其氣」(孟子),以及抗拒物質引誘的精神。國父說:「物質的力量小,精神之力量大。」史哥特(W. Scott)又說:「意志為力行之母,精神為勇氣之源。」就是「持志抗誘」的寫照。林肯在南北戰爭中充份表現出持志與抗誘的人格,羅素對其精神更表敬仰的說:「身經大戰,歷多年辛苦與失敗,百折不回,終獲勝利。在戰爭期中始終願望和解,心寧氣靜,胸襟寬厚,不為利誘所變志。」就是一個「知不可而為」的修養的偉人。所以這種精神,使世界從地獄而變成天堂! 總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把人類無聊的計較一掃而空,把世上計較利害的觀念化為藝術!同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是一種至善的人生,是一種「破妄返真」的主義,是一種生活最美的藝術! 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