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韻心聲
闊論《胡笳十八拍》 黃紹明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淚落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上面是唐代詩人李頎所作一首古詩中的首四句,道出了胡笳十八拍的悲愴,更道盡了文姬歸漢時的傷感景況隱約浮現了蔡文姬、左賢王和董祀的影子。而「胡笳十八拍」一詩,自古至今,爭論未休。如今,文人筆下,蔡文姬的感情世界也被「開放」起來,我也就以開放的態度,對「胡笳十八拍」盡舒己見,縱非高談,也來闊論。
話說多年前,當《絕唱胡笳十八拍》粵曲面世時,我的朋友一聽平喉第一句:「策馬長安」,即時呸的一聲說不對,堂堂大國,豈容胡人任意直闖長安?當時聽來有理,但當我看到名歷史戲劇故事中寫董祀和左賢王結拜兄弟時又不禁嗤的一聲,笑了起來,兄弟情重,一雙鞋子兩個穿,那麼,「策馬長安」又有何不可?近代編劇家妙筆生花,曹操和文姬談上戀愛,此風很快傳到了粵劇,香港上演了新版「胡笳十八拍」,曹操文姬兩情相悅,但文姬偏偏選擇了從未相愛過的董祀,我手執簡介,啞然一笑,喜憂交錯,喜的是推陳出新,憂的是百花齊放,恐有一日,文姬會變成「人盡可夫」的蕩婦,這是對她的一種侮辱。曹操救她和賜婚給董祀是「義」。可慰的是,粵劇能點到即止,放而不淫,沒偏離史實或道德太遠。但願清戲曲家李漁所謂「情、文、風教,三美俱擅」的準則,永遠堅持。
蔡文姬名琰,父親是鼎鼎大名的學者及文學家蔡邕(字伯喈),她自小聰明,滿腹文學,精通音律,隔室能辨那一條弦斷。由於她父親被宦官誣陷,使她自幼便生活在顛沛憂患中,約十六歲時,其父在董卓被王允、呂布所殺後,因事董卓而被害死於獄中。她父親死前將她嫁了河東人衛仲道,不久夫亡又孤身返回娘家。由於董卓舊將興兵作亂,文姬在逃難中被亂軍所擄,在叛軍被匈奴打敗後,文姬又落入南匈奴軍手中。她有詩說:「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世亂人賤,幸遇左賢王,更入番為妃,且甚得左賢王愛護,在胡十二年,生二子。建安年間,曹操勢力強大,念故人蔡邕,乃遣使將文姬從匈奴手上贖回。根據唐劉商的【胡笳曲序】中說:「贖以歸漢,胡人思慕文姬,乃捲籚葉為吹笳,奏哀怨之音。後董生(即董祀)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那麼,「胡笳十八拍」是胡人的笳聲,是音樂,不是詩,而詩的來歷,另有下文。「胡笳十八拍」有大胡笳與小胡笳二曲。根據【樂府詩集】說:「大胡笳十八拍,小胡笳十九拍,並蔡琰作。按蔡翼琴曲有大小胡笳十八拍。沈遼集名流家聲,小胡笳又有契聲一拍,共十九拍,謂之祝家聲,祝氏不詳何代人」。綜合上述,一說大小胡笳俱為蔡文姬所作,一說十八拍乃董祀所作,而小胡笳是加入契聲一拍,為祝家聲。「十八拍」琴曲是蔡文姬所作之說有其本身道理,因為文姬精通音律,何況她在胡十二年,聽慣了胡笳。若說是董祀所作,則除了婦唱夫隨的理由外,更應考慮董祀那時年青漢人,只是奉丞相之命接文姬歸漢,對胡樂文化,應比文姬為弱,所以筆者較認同【樂府詩集】所說為蔡琰(文姬)所作。
說過音樂,來個說詩,「胡笳十八拍」一詩,乃因曲填詞而成,是蔡文姬歸漢後所作,抑或是後人因此樂而作?這長達1297字的騷體詩,原載於【樂府詩集】及【楚辭後語】中,學術界對作者是誰,有兩種說法:
(一)非文姬所作:近代有胡適、劉大杰等。理由是:
(1)此詩不見於【後漢書】、【文選】、【玉台新詠】等唐以前的著作,卻忽然出現於六百多年後的【樂府詩集】及【楚辭後語】中,其可靠程度值得懷疑。
(2)風格不合:詩中騷體及七言詩合流的藝術形式,非東漢及建安時代詩歌所能具,【東坡題跋】說「東京無此格」,胡應麟【詩藪】曰:「齊梁前無此調」。
(3)地理環境不合:漢末南匈奴居住平陽,即今山西臨汾附近,何來詩中所云:「夜聞瀧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和「塞上黃蒿兮枝枯葉乾」呢?足見其偽。
(4)歷史事實不符:文姬歸漢時間,漢胡相處和平,與南匈奴並無交兵爭戰之事,那麼,何來第十拍所謂烽火不滅,征戰未息,殺氣盈門,胡風吹月?還有,「羯」是地名,晉匈奴別部入居之後而號,為何第二拍說「戎羯逼我兮為室家」?
(5)曲以「拍」名,始於隋唐,漢代何來「拍」呢?
(二)是文姬所作:近代有郭沫若。理由是:
(1)此詩不見於著錄、論述是因內容有傷「溫柔敦厚」的詩教,更因是民間歌謠的體裁且染以胡聲,當時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秦婦吟」不是在敦煌石窟沉睡了一千年嗎?
(2)「十八拍」是蔡文姬熔合了各體而創新聲。
(3)匈奴為散居部落,詩中言及長城、瀧水,描寫塞上風光,便是題內之義。
(4)文姬流落匈奴期間,正當「胡狄雄張」,邊境未靖;而羯乃泛稱。
(5)十八拍韻例極不整齊,與唐代押韻不同。
郭氏更組織了一次頗具規模的學術研究會,極力推崇若非親身體會的文姬,不會有如此悲憤詩句,就連李白、杜甫也不如。但據說與會學者多認為「胡笳十八拍」不是蔡琰所作,而可能是熟知蔡琰生平且有同樣經歷的作者託名之作。
我以下的「闊論」,以詩為白:
自古文章重理情 真真假假此中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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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者文之經,理為辭之緯,情是人性和史實的表達,理是天性與常理的共鳴。那麼,我便在情和理上作以下的解析:
古時史家,對雅俗有很大的偏見,由【漢書、禮樂誌】起,曲樂記載對民間歌辭,一概屏棄不錄,因而此後的官修正史,大都類同【漢書】。直至數百年後的【宋書、樂誌】,才載錄歌辭。【後漢書】之董祀妻一章內只有「悲憤詩」兩首,便是一例(而此二詩是否蔡琰所作,由古至今,尚有爭論)。因此,這一個歷史真空,使原作「胡笳十八拍」歌辭失傳,大有可能。
「胡笳十八拍」詩的突然出現,不能與「秦婦吟」相提並論。「秦婦吟」是晚唐詩人韋庄於中和三年(883)三月所作之長篇敘事詩,他以此詩成名,故當時已被稱為「秦婦人秀才」,但因罵公卿句「天街踏盡公卿骨」和影射無賴出身的蜀主句「面上誇功雕作字」,而自刪此詩,以免捲入政治鬥爭(此時韋庄為蜀相,面上雕字乃指受「黥刑」而作反的農民)。故【浣花集】及【全唐詩】俱不載此詩,但有抄本流傳(著名的有張龜和安有盛兩抄本),故有幸隱於敦煌寶庫,雖千年後重現,但卻有所根據,不像《胡笳十八拍》之莫名其妙,於六百年後突然出現。
文學是意識的表現,意識就是情感,情感真,虛構的事件可變為真,情感假,真實的事件可變成假。所以元好問說:「由心而誠,由誠而言,由言而詩,三者為一,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李漁亦認為「欲代一人立言,先代此人立心」,故能「說一人肖一人」,情感真也!試問萬世傳頌的「木蘭辭」是否花木蘭所作?(乃無名氏所作),感動皇上的《長門賦》是否陳皇后所寫?(是司馬相如所寫),正如《琵琶行》不是歌娘所寫,只因白居易聽了琵琶聲便寫出了歌娘悲慘遭遇之道理一樣,感動人的文章詩篇,不存在是否親自執筆的理由。再說,「胡笳十八拍」一詩,每拍一韻到底的格式,似非三國時詩體。有學者以漢初的《趙幽王歌》來證明「十八拍」的形式是漢代產品,但筆者認為《趙幽王歌》並非像「十八拍」一樣,每拍全平聲或全仄聲(以平聲為多),大致上一韻到底,可以說在這方面「十八拍」比《趙幽王歌》更為工整。筆者亦從漢代樂府中的《陌上桑》、《孤兒行》、《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辭》,發現漢代樂府雖押韻,但平仄混用,亦非像「胡笳十八拍」全平或全仄的一韻到底。縱使有,例如《古詩十九首》中的純平或純仄詩,只隔句押韻。「胡笳十八拍」,倒像唐詩韻腳(原則上句句押韻,例如七絕詩便一、二、四句末同韻),甚至有元曲的韻味(例如第五拍便全押了「北小令」的「侵尋韻」)。這種看法,恐怕與郭沫若不同了。
蔡文姬是那時代一位遭遇可憐的人物,「十八拍」更將她的心境寫下一個「怨」字,詩句每多「呻吟」,不像王昭君和文成公主,能以泱泱之風,教化異族。還說甚麼「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第十八拍)?拍拍怨懟,更與【後漢書】贊曰「端操有蹤,幽閑有容」有出入!
文姬歸漢是代表甚麼?「十八拍」內的「十一拍」中說「胡人寵我兮有二子」,既得寵,有兒子,又明知回漢會是她詩中所云:「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出入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世上沒有什麼比得上母愛和骨肉之情。國土、親情的決擇是否只是在曹操的「民族光榮」旌旗之下,「好心做壞事」,導演了一齣「人倫的悲劇」?
「十八拍」內,別子傷情之嘆雖多,但只嘆母子分離,卻無憶述兒子所好或特徵。「十八拍」內說有二子,歷史劇中說是一子一女,年齡相差七歲,那麼,歸漢時幼兒應才一歲,從母愛的天性而言,何以詩中無描述嬰啼之聲?還有,兒子名字,不同文籍,不同稱呼,甚麼「阿迪拐」,「阿眉拐」也好,「呼屠伊支」,「呼屠伊牙」也好,兒子的名字也從無一呼,難道又是大作家們的天空小說,子虛烏有?
既然是「胡人寵我」,但十八拍內,只此半句,有的是在八拍中的句子「我不負天兮何配我殊匹?」她對夫之恩情是否很淡?還是「無情」?那麼,十三拍中之「魂消影絕兮恩愛遺」是否夫君也有份兒?難怪有版本用「恩愛移」了。反而粵曲《胡笳情淚別文姬》,《賢王忍淚別文姬》和《文姬歸漢》更表達了兩情的依依不捨。她的摯情剛烈處更不及《烽火碎親情》曲中的公主藍齊兒。胡笳既是胡人(自然是左賢王或其隨從)捲蘆葉為吹笳悲送,為夫的一方真情流露,而文姬聞樂作詞,十八拍內,竟無思夫之語,「胡笳」的胡字何來?十二載恩情何在?左賢王也該嘆一句「汝心不在我兮笳空吹」了。難道左賢王真的不只是「番」,而且是「鬼」?如果不是無情,似乎不合常理。
唐邊塞詩盛行,很多人有從軍入幕或述歷邊塞的經驗,例如李白「塞下曲」,王維「隴頭吟」、「老將行」,王昌齡的「塞上、塞下曲」、「從軍行」,杜甫的「前後出塞」,劉長卿的「疲兵篇」,崔顥的「雁門胡人歌」,岑參的「胡歌」、「趙將軍歌」,高適的「塞下曲」等等,不勝枚舉。而且,唐朝是一個西域胡樂和傳統古樂融合交匯的時代,更是詞曲興起的時代。我認為當時此風很容易便將「胡笳十八拍」詞入曲內,只是歌壇唱詞未被視為正宗,未能流行於文壇。
基於上述的理由,筆者認為「胡笳十八拍」音樂是蔡文姬所作,而入樂的詩,縱有原作,亦因年代而失去,現在出現的,可能是唐代樂壇的作品了。
人生得失,很難用感情來衡量,三段姻緣,付出幾許?文姬大半生都生活在被動的圈子裡,但最後卻無心插柳,嫁給了董祀,反而相伴終老,膝下還添一兒一女相伴,而女兒嫁給了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為妻。丁廙在「蔡伯喈女賦」中最後二句詠讚說:「豈偕老之可期,庶盡歡於餘年」,總算把「胡笳十八拍」,永遠放下。
闊論《胡笳十八拍》 初版2009年,新版2015年四月